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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最漂亮的小婢女和阿檀你一样,也穿着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呢!”
波斯人轻挑的口吻让这句冷笑话听起来格外无礼。阿檀紧紧抿住了嘴唇,手不知不觉握住了衣摆——那件跟故事中的女主角一样“精致又鲜艳的红衣裳”。
一旁的薛娘子脸色沉了下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安碧城已经觉察出不妥,慌忙笑着掩饰起来:“啊啊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到故事里那个巧合,随口一说罢了,吓着小姑娘了吗?”
阿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有点勉强。“这不算什么,大哥哥你还是往下讲吧——难道张使君爱上那个红衣的女孩子了?”
“这个么……”安碧城倒被这小女孩的直白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个大概就属于故事的暗线了,连我也不清楚啊,我只关心‘怪谈’那一部分的情节。张不疑肯定是对那位红衣女孩的美貌印象深刻,所以也没有多讨价还价,就用六万钱向胡司马买下了她……哦对了,这个女孩名叫‘春条’,名字很美是吧?让人想到春天的柳条呢~”
——这位姿容如柳条一般柔媚的少女,不仅利落能干,而且多才多艺。一个人又是洗衣扫洒,又是下厨 ,样样都是一好把手,把张不疑那座事事从简的新宅子的井井有条。只是
有一样,每当张不疑问起她那位前主人的事情,还有她自己的出身来历,春条不是闭口不谈,
就是含愁带怨地一笑:“那些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呢?我只盼着能永远这样服侍您,就是
天大的福份了……”
日复一日,张不疑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心灵手巧的婢女,连回乡接取家眷的事都抛到了脑
后。他本来就是绫锦商人,毫不吝啬地用整幅轻罗给春条裁制衣衫,黄昏月上的无人时分,
春条喜欢披上飘逸的罗衣,在庭院中踏歌而舞,伴随舞姿回旋的,是她自己作的小诗——“幽
室锁妖艳,无人兰慧芳。春风十三载,不尽罗衣香……”
这样惬意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张不疑有一天在西市闲走,人群中忽然有一个道士拉住
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低声说道:“我远远就看到你面带阴煞之气,这可是大大的凶兆!你
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
安碧城正压低了声音,板起了面孔,努力模仿着“道士”的神情声调,阿檀却轻轻冷笑
了一声。“只要张使君和春条两个人觉得幸福就好了啊,要这个道士来多管什么闲事!?”
安碧城愣了一下,随即挑起金色的眉毛笑了。“阿檀这话说得好,就跟张使君当时反应一
模一样,他也觉得这道士好生烦人,根本不想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必有邪祟’的套话。道士
还不甘心,就硬塞给他一张黄符,说贴在寝室门口或许可以抵挡妖邪。之后道士想起张不疑
心不在焉的样子,越想越是不放心,就悄悄趁夜来到了张家大宅的外边……”
——张家的大门半掩着,夜色中的院落衬着秋风冷月,说不出的寥落凄清。道士踏着落
叶走进后堂,之间渺无人迹,暗绿的青砖上,半片残符与枯叶混在一起,不正是他在西市上
相赠的那张灵符?
再往里走,内室满地都是倾倒的箱笼,倒像是经过一场搏斗。而五彩斑斓的绫罗锦缎都
被抛了出来,有的展开在床榻间。洞开的门窗冷风吹袭,那些轻软的织物便像巨大的蝴蝶翅
膀般飘飘舞动,随风飘展的瞬间,能看到轻绡罗绮上遍布着字迹,秀逸如春柳的墨迹分明是
一句句小诗的残章——“春风十三载,不尽罗衣香”……
而在西市的另一头,曲曲折折的长巷中,一个人影徐徐而行,那是个身影高大的男子,
身披的金色长袍好像黑夜里一朵幽暗的离火。他借着月光略略举高了手里的物件——那是两
个半尺来长的陶制人偶,一个是裹着红裙的妙龄少女,另一个青衣黑袍,相貌平平无奇,倒
像是个中年商人……金衣人唇边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回手把两个偶人放进了背后的青囊。袋口打开的一瞬间,露出了里边大大小小,容颜若生的好几只男女人偶……
“讲,讲完了?”
安碧城越讲越慢,倒好像是跟随着那金衣人的脚步在缓缓移动,半响都没再说话。阿檀
左右看看,小心翼翼的问了出来。
“完了。”安碧城再度展开靛蓝的折扇摇动了几下,烛光的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动,他定定的看着四壁的光影,似乎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中,有点没回过神来。
“小姑娘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够不够吓人?”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阿檀这回并没有出声,回话的是薛娘子,她坐直了身子,
澄净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波斯人。
安碧城眼神里不安的情绪更浓重了,他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似乎怕惊醒了什么人。“依
我看啊,这故事里最可怕的还不是人偶化成的‘春条’,那个自称‘浙西司马’的金衣人才
最恐怖……还有做中间人的老婆婆,你说这些妖物到底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局害人呢?”
“这,这故事真是胡编乱造!”阿檀忽然叫了起来。
“什么?”安碧城和薛娘子一起错愕的望向这小姑娘。
“你看……那个老婆婆牵线,还有张不疑去胡司马的庭院里挑选婢女的事,如果是妖
怪设局的话,不是应该绝没有外人知晓的吗?那讲故事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啊?更别说最
后……最后那两人都变成人偶的情节了。我看说不定是两人讨厌那个道士的打扰,连夜也搬
家走了,那道士怕丢面子,就胡编出这么个故事来骗人!”
“呃,好像有点道理……安碧城也被说糊涂了,困惑的抓了抓金发。“小姑娘还真是聪明……”
“再说……”阿檀的声音已低得像自言自语。“再说,如果春条真的喜欢张使君,不管变成人偶还是人类,只要两个人恩恩爱爱的在一起就好了,才不会回到那个胡司马手里,被他卖来卖去呢!”
安碧城拍了拍手。“说得对!小姑娘批谎批得有道理!反正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
听来的,细节乱七八糟的当不得真。这样好了,为了赔礼,我就再讲一个故事吧,这可是怪
谈的当事人亲口对我讲的,出事的那家人就是他的亲戚,哎哟哟,下场惨得很呢……”
“大哥哥!你先泄露了结局就没有意思了呀!”
“对对……还是让我们从头讲起……”
二
长安兴义坊有一座朝向很不错的宅子,春天是换了一位名叫李逊的新主人。他买下宅子的一个原因就是,中庭生长着一颗高大苍峻的槐树。两人合抱的树身,亭亭如华盖的树冠,
虽然这会儿还没有开花,但夏季来临,结出累累玉坠般的槐花时,一定是一个乘凉的好地方。
搬进宅子没有几天,很多事都没有安排好,李逊这天晚上睡得很早。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中庭,来到了那棵大槐树下,而树后转出一个黑袍老人,向着他深深一揖。
李逊糊里糊涂的还了里,心中很是奇怪:这老人白发白须,神态清癯,那高华的仪态
颇不像市井中人。年纪比自己大出好多却执礼恭敬,这是什么道理?
老人看出了她的紧张迷惑,微笑着请他坐在了园中石凳上。“李君不必相疑,老朽一家
都借居在这个宅第中,已经历经几代,家族还算繁盛。我们和前几位主人都相处得很好,为
了报答他们的宽厚之心,每次有吉凶祸福之事,我都会提前相告,帮他们禳解或者把握机会
——这是我们全家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现在您是这宅子的新主人,我无论如何也要亲来拜
见。今后岁月长远,我们两家还是要彼此照顾,您要是见到什么异状还请不要惊怪,我们是
万万没有恶意的……”
李逊觉得这老人说话亲切有礼,况且邻里间彼此照看也没什么稀奇,自然满口答应下
来。可他在梦中思虑不够缜密,就忘了问一问老人——他口中的“大家族”到底居住在宅院
的什么地方?
闲话少提,转眼时间过去了一年有余,黑衣老人的话果然没有落空,他对李家的照看十分周到。宅中虽然树丛浓密却从来没有蚊蝇滋扰;在家中丢失的钱财物件总是隔天就出现
在原处;家人生病了,时常就有一张写着灵验偏方的字纸落在床前……虽然都不算什么大事,
但积累下来,李家也着实受到了不少好处。
——只是李逊的生活也不是全无烦恼。在明暗交替的黄昏时分,他经常能听到院子高处
有隐约的笑语声。抬头望去却一无所见。而且已经不止一个家人发现,入夜后时常会看到黑
衣的小孩子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打着秋千,走进了却又突然不见。
虽然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怪异之事,但前后想想,越来越沉重的不安还是在心头慢慢堆积,李逊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跟妖怪做了邻居?
又是一天深夜,李逊再度见到了梦中的黑衣老人,这一次老人告诉他,自己要去南方访
友,离家一段时间爱你。族中最近又添了人口,一家老幼还要拜托李逊照顾。李逊这一次赶
忙问了出来——并不知老人一家住在哪里,只怕想照看也无从着手啊。老人迟疑了片刻还是
吐露了实情,那棵槐树就是他们世代居住之地……
“不要再说了!”
突兀的女生声打断了安碧城的娓娓道来,这一次带来暂停寂静的却不是年幼的阿檀,而
是一直少言寡语的薛娘子。她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那仓皇的神色竟像是片刻之间
老了好几岁!
阿檀惊讶地望着她,吓得神色也变了。“妈妈你怎么了?这故事吓到你了吗?”
薛娘子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瞳中浮起了一点模糊的泪光。
“别,别再讲下去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安碧城盯着这个美丽的妇人,一直挂在脸上的轻浮神色一点点消失了。
“这个故事并不长,马上就结束了……我相信夫人和小姑娘都想知道结局的……”
——第二天,李逊围绕着大槐树开始探查,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泥土半掩的树
洞。他带着人手掘开了树洞,发现土块之后是层层叠叠的蛛网,那些结构精密的网络共同拱
卫着一条通道,向上直通粗大的枝干,不知到底何等深远。
家人见此情景都变了脸色,七嘴八舌地说树久成精,只怕早变成了妖怪的穴洞,岂不是
带累宅子都变成了凶宅?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作崇伤及人命……李逊思虑了半天,终于还是下
定了狠心——与妖怪为邻终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不抢先下手只怕要反受其害!他叫人把树
身泼遍了烈酒,亲手点燃了火把,熊熊烈火很快就吞没了高大的槐树。而最凄惨的,还是大
火之中无数呼救呼冤的声音彻夜不息,那细微却明白无误的人类声音,让围观火场的人全都
面如土色……
大槐树化作了灰烬,李逊担心了几天,看看平安无事,也就慢慢松了口气。然而半个月
之后的深夜变故突生,并不是梦,也不是幻觉,那黑衣老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李逊房间的灯
影中。他神色憔悴苍老,眼中却燃着狂怒的火焰——“是我误托亲眷在贼人之手!只是你何
苦如此狠毒?!”李家上下都听到了他凄厉的怒吼。当他们冲进门时,只看见李逊浑身上下
都缠满了粗大粘稠的蛛丝,惊恐的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他已经窒息而死多时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家人陷入了恐怖的噩运之中,接二连三的横死事件不断发生,或者如
同李逊异样在睡梦中窒息,或者被惨白的蛛丝吊上房梁……禳解与驱邪都无济于事,直到残
存的人丁逃命一般搬出了“凶宅”,事件才慢慢归于沉寂,任凭那曾是槐花飘香,绿荫如盖
的美丽庭院倾颓成了一片废墟……
安碧城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被那悲惨的情境感染了。他抱歉似地用折扇半掩住了面,
眼神却不带什么悲伤的随意乱飘——忽然想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定格在那满地乱抛的
“魔合罗”娃娃身上。
他伸手在小人偶和碎布花草中拨弄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随即恍然大悟的招起了头。
“我就说嘛,从刚才我就觉得,小姑娘这些乞巧的东西漂亮是漂亮,却好像少了一样东
西——那用来放养蜘蛛,结网看花样的‘巧盒’怎么没有呢?”
三
一句话像石块蓦然投进静水,沉寂的空气中泛起险恶的波纹。本来静静端坐的母女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两人以相同的表情缓缓抬起脸来,投向安碧城的视线冷冽如冰,还掺杂着一些不敢置信的讶异。
小小的房间像是置身于漩涡的中心,门扇与花窗都剧烈摇撼起来,而夏夜里绝不该有的刺骨寒风同时从每一个空隙涌进了斗室,箭镞般的旋风翻滚着掠过半空,就像撕下装饰花纸一样撕裂了空间——窗外宁静的新月天空、窗内小巧的陈列摆设,就像纸糊的虚像,被一条条剥落下来,露出了一片混沌的真容。
安碧城被拔地而起的狂风吹得向后跌去,晃动的视线中,他还是捕捉了那对母女的残像——就在刚才他们端坐的位置上方,灰暗虚空中裂开了一个洞穴,挟着旋风将两人的身影吞没无踪,而那幻之风穴随即喷涌出雪浪一般的白光,将视野照耀得模糊一片,再也看不清眼前疯狂旋转的一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物堆里伸出一只手,左右探探再用力一撑——染了灰但依然醒目的金头发露了出来。安碧城拨开被狂风胡乱堆积的杂物,慢慢坐起了身。
眼前已经没有什么“落雁亭”的小小闺房了,从天到地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晦暗,偶尔间杂着残垣断壁。以刚才母女消失的方位为中心,铺天盖地的银色细丝向各个方向伸展着,像一匹匹花色古怪的白绫、又像无边无际的网罗,用严密如八卦图的纹样重重封闭着空间。
安碧城抹了把脸上的灰土,并没有挨近那银色的密网,而是低下头整理起了衣服?
他翻起了藕荷色锦袍的下摆,从复杂的贴金花纹里慢慢捻着,捻着,终于捏起一个线头。那不是绣出蝴蝶花样的金线,而是一条杂色丝丝绞成的五彩线,像是事先编进了绣纹之中掩人耳目。
他细心地动着手指,几下就把那条彩线从衣摆上抽了下来,这时才能看出来,他手中只执着彩线的一端,另一头却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垂落在地面上,半被灰尘掩盖着,细微的一点色彩时断时续,远远地延伸向前方不见尽头的黑暗……
随着波斯人耐心的动作,被抽回的彩线越来越长,在他手中积成了色彩鲜明的一大团。而另一边线头连缀的空间,终于传来了轻微的一下震动。
安碧城停了一下,侧首听了听动静,手里的动作更快了。彩线那一头的苍茫黑暗中,终于缓缓浮现出了色彩——先是大片绯红的影子,再是抹了浓重脂粉的脸,定定神再看还顶着一头同样耀眼争辉的红发。这个造型乱七八糟的“红衣美人”一脸迷惑不解的神色,向前平伸的右手里却紧紧捏着一根垂下彩缕的金针——彩线的另一头原来连缀在这根金针上,指引着“她”走出了迷途?
安碧城仰着脸一时说不出话,“红衣美人”背后却转出了另一个人,同样是头发散乱,满面风尘——好歹没有浓妆艳抹,还算正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斯人叫了出声:
“碧城?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救我们的吗?”(未完待续)